【特別推薦】羅曉盈/手煞車

她坐在駕駛座,
他坐在副駕駛座,
兩人之間僅隔著一個手煞車的距離……

1

他是因為這樣才來這裡工作的。

人都說這裡工作輕鬆,除了忍受一點風吹日晒早去晚回的困擾,教三堂課便給鑰匙躲在樹蔭下打牌,生氣不爽可以用三字經問候人全家,學員甚至不敢回嘴還乖乖跟你說謝謝,世界上有這樣的爽缺嗎?

當然,薪資不穩定、成天待在面積不過三百平方公尺的場地,像被豢養在籠裡的狗毫無野性,這些他是知道的,但那又如何,他不是因為害怕競爭力,不是為了要待在舒適圈,他不過是為了圖一點淺薄的豔福才來這裡工作的。

然而時機不對,剛考上證照等待正式聘書後已過了人潮洶湧的寒假,來到三月中旬。早晨時段,連個年輕女子的鬼影都看不到,偶爾穿梭在其中的女性,不是已婚發福的婦女,就是荷爾蒙早瀕臨劣化的歐巴桑。

他幾乎忘記第一個月是怎麼過的。有個總穿紅色毛衣的大媽,上了六堂課還分不清楚P檔和D檔的差別,老卡在S型彎道動彈不得,前進也壓線,後退也壓線,搞得練習場鈴聲大響。他知道自己是該坐在她身旁指導,然而每每和她擠在那幾近密閉的小空間裡,嗅聞到她因為肥胖而分泌出的汗油味就令他作嘔。他索性放棄,關閉警鈴放生讓她在駕訓場開碰碰車,最後眼睜睜看著她路考時失控撞上安全島,抽成費沒拿到,卻先賠了修車費。

他後來才知道教練沒這麼好當。保養、清潔都得自己來,沒學員還得招生想辦法,分配到的車幾乎接近報廢邊緣。這種車也讓學員開?他一開始這樣抱怨,然而他心底想的當然是,我他媽的還要保養這種車?

說保障月薪,但實際上卻是學員通過才拿全額,沒過砍半。第一次路考,他居然有三分之一的學員都沒過關,薪水被扣壓了一半,苦哈哈地度過這個月,一度興起我到底在這裡幹嘛乾脆辭職算了的念頭。

但老天沒待他太薄,五月的那個初夏,來了一個年輕女孩,雖然沒到熱褲短裙露大腿,但皮膚白皙,圓眼紅脣,不仔細看還稱得上是賞心悅目,套句鄉民的話說,「她,我可以。」

2

新手總是這樣,在汽車外圍窺看徘徊,即使是最小規格的五人座小車,在他們眼裡也顯得巨大雄偉,彷彿那是什麼難以理解的機械怪物。她就這樣帶著敬畏的目光望向那台破舊的黑色Altis,再撇過頭對他投以求救的眼神。

他手插著口袋,故作漫不經心,但指頭卻在袋襯裡翻攪玩弄著汽車鑰匙, 哐啷哐啷,像心跳一般雀躍。

他先是領著她去操作模擬方向盤,然後站在她身後看她矮矮地坐著,左三圈右三圈地轉,居高臨下的視野剛好看得見她的胸口,沒有波濤洶湧,但鎖骨凹陷的弧度卻讓他有點心癢難耐。

「開車開到摩鐵去。」他想起業界盛傳的一句話。會這樣離譜嗎?但老鳥們在休息室裡說得繪聲繪影,那音量大到似乎本就有意說給他聽,「嘻嘻鬧鬧,膽大一點就過去了。」

膽大一點就過去了。最後他只記得這訣竅。

於是他只讓那女孩練習兩輪,就要她上車練習全場。

「這麼快?我從來沒開過耶!」她張著嘴笑,露出上排牙齦,語氣帶著驚訝恐懼和些許的興奮,有一種青春氣息在她身上蕩開,令他思緒飄揚。

「先熟悉車子,之後很快就會上手了。」他這麼說,同時忽然地佩服起自己,原來我的口才還滿好的。

她坐在駕駛座,他坐在副駕駛座,兩人之間僅隔著一個手煞車的距離。初夏的空氣還飄散著靄靄的霧氣,這台車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學員練習了,皮革座椅陳舊的腥騷味,與機械空調不靈活放送出的冷媒,攪和成混濁而油膩的氣息。他把車窗拉上,封閉的空間裡有一種黏膩的親密,他感覺得到。

她說沒開過車,油門輕踩下去,雙手控制方向盤,車子雖不太平穩但依舊動了起來。他耐心指導她左彎右彎,平安無事地繞完全場,甚至還跑了兩圈,因為速度極慢,他催促著她要多踩一點油門。

「說踩油門,就往大腿內側拍下去。」耳際響起同行間流傳的口訣,像一根搔人癢的羽毛,刮著皮囊令他浮動。但女孩沒聽進去,死命盯著前方,用不到二十公里的速度前進,他伸手去調整方向盤,僅差一步的距離就能碰上女孩的指尖,但最終還是縮手,感覺自己也是新手,還不熟悉那種油滑,火候還在燃燒,他還要一點時間。

3

他很久沒有這樣等待隔日早晨的幹勁了,他甚至覺得今天的自己比平時還年輕了幾歲。他自認在同齡層中算保養得宜的,儘管已經到這個年紀,頭頂還未見一絲白髮,不用抹油也烏黑得發光,至於身材,和那些五十不到就凸起啤酒大肚的中年男子相比,自己不過微微隆起的小腹實在是好太多了。

出門前,他套上教練的橘色背心,看了鏡中的自己一眼,目光下垂略帶一絲遺憾,如果真要挑剔,他是矮了點,腿部比例看起來還有點五五身型,所以他總是不願穿外套,盡可能地把皮帶拉到腰部以上一寸的距離,不過那種釐米的差別,看上去也是徒勞而已。

他問她昨天教到哪?語氣生疏而冷漠,像是他忙碌到根本忘了這是第幾個學生般老辣。車子前進五回,後退五回,每當車體後退,他的左手便繞過駕駛座椅背,假裝神情凝重地幫她留意後方障礙。要是遠處的畫面看來,他就像摟著女孩的肩膀吧,他一面想,一面欣賞女孩毫無防備的半個身軀,再越過窗緣,感受外頭拂來的風,今日不知怎地吹起來特別暢快。

直到第七次,他才發現她始終抓不住訣竅,車體歪斜扭曲地前進,他稍感不耐,只下車說要幫她看看。

都說這裡只對女學員細心,男學員只有放牛吃草的分,在這種講求投資報酬率的年代,要是不分男女都三餐貼身伺候,還有什麼賺頭?不過萬一都是女學員呢││呵,他知道自己想到哪裡去了,那真的有點吃不消。

他在車外徘徊許久,女孩獨自在駕駛座顯得猶豫,最後探出頭說,「車子是正的嗎?」那投射而來的瞳孔,烏黑中帶有一絲光亮,令他聯想到前兩天吃過的龍眼乾,圓圓鼓鼓,說不出的可愛,他隨口回答,「嗯,人是正的。」

女孩沒有笑,給了他一記白眼,看起來是玩笑的性質――是了,這是好的開始,超越教練和學生的那種曖昧氣息,飄散到自己的鼻翼,他嗅著那氣息,循著那氣味,到了桃花源般的世界。

已經第二堂課了,他自覺該是有點進展,於是他一上車,滾燙費洛蒙堆起的亢奮,他變得多話起來。

「妳要知道,現在妳操作的是一台七尺長、四尺寬的機械物,不是摩托車,不要想用身體開車,是要用大腦去開車。 」

他嘮嘮叨叨講了一堆,女孩只是點點頭,輕輕悶哼一聲。

但那哼聲對他來說卻像誘餌,逼使他宣洩褲頭的癮,「唉啊,有沒有聽懂啊。」他下意識地伸手拍打女孩的額頭,力道不大,像蝴蝶沾蜜那樣翩翩,女孩來不及閃避,讓他碰到額前那撮劉海,蓬鬆而柔軟。

他知道他是因為這樣才來這裡工作的。

那些早在他腦海裡迴放好幾遍的畫面,坐在新手旁,一邊穿著拖鞋踩油門一邊說,唉啊你們真正開的時候不能穿拖鞋,是我很熟了才可以那樣的啊;或者,在狹窄的場地裡,用六十公里的時速急速繞場,奔馳出菜鳥永遠無法企及的速度;又或者,坐在女學員一旁副駕駛座的位置,用半是關心半是責罵的甜蜜語氣指導,好似情人那般親密,就像現在一樣。

他現在不在乎手邊有幾個學員了。起初前兩個月,不賺反賠的時候他還有點恍恍,公司的粉絲團上,推薦的教練姓名有張林吳李,就是沒有魏。他表面不在乎,但終日閒散在駕訓場的模樣總有點不安,他怎會不曉得背地裡其他教練怎麼嘲笑他這個菜鳥,那掃過來的眼神連憐憫都稱不上,只是鄙夷。

但女孩來了的這兩天,他開始感覺自己像個教練,才終於晉身並拿到那個世界的入場券。

4

他說今天比較閒,如果沒事,等會可以繼續教她倒車入庫。「不會很難,不會很久,藍色標記對到桿子右轉一圈半,車子接近二分之一時方向盤回正,就這麼簡單。」那口訣幾乎是反射性地說出口,連思考都免。他看她猶豫,似在忖量什麼權衡利弊,又補了一句,「後面的時數不會把妳算進去。」她才終於點頭。

前一次食髓知味,他信心大增,血液裡澎派的慾望無可抑制地翻湧,女孩神色緊張地練習,車體緩緩後退,先是讓藍色記號慢慢對準旗桿,再小心轉彎退入白色格線,但方向很歪、速度很慢,車子不時左右扭動,他暈眩地一度以為自己正在停泊中的小船上晃蕩。

「踩油門,太慢了。」他說。

這話本應是對學員的指令,但卻作用在他身上,像巴夫洛夫的狗與鈴鐺,一聽到油門,他就想到她的大腿。

他不耐煩地輕敲打著坐椅,語氣變得輕挑,「怎麼,怕踩線?現在還沒考試啊。」女孩想說什麼,但無法分神於倒車的控制中,咬著下脣,一臉苦哀的笑,那表情他見多了,口嫌體正直,愛情動作片裡都是這樣。

「不要怕,踩下去啊――」他又說了一次,但見她沒動作,感覺抓準了時機,一個閃神,手到了她的大腿,無預警地,啪,拍了下去。

那瞬間,牛仔褲裡層包裹的脂肪,回應了極富彈性清脆的聲響,宛如青春騷動的音浪。

這一連串的俐落是怎麼完成的,他事後已無法回憶,當下他回過神,是意識到外頭發出嗶嗶嗶的噪音。車子斜體壓在線上,女孩腳踩著煞車,一臉驚魂。

他以為是尋常失誤,仍舊維持那半調子的口條,意猶未盡準備再向她的臉揮去,「哎呀,我說踩一點點就好,妳――」

但女孩閃避很快,動作很大,帶著警覺性的防衛,令他的手頓時尷尬地在空中停擺。

他忽然察覺到一股不對勁了。

車內變得異常安靜,只有老舊空調發出軋軋軋的扁平聲響,他看見她轉過身的臉,下垂的雙脣凹陷出兩道明顯的法令紋,鼻翼上方的雙眼,夾雜著細細小小高密度般的皺褶,而她深褐色的瞳孔,此時此刻正怒視著自己。

他才意識到,原來她是長這個樣子嗎?

他想起那張學員資料卡,七十三年次,換算下來早已三十出頭,他又瞥了一眼女人的表情,一陣羞愧的惱怒向他襲來――媽的,她以為自己要幹什麼去了?

「等下再繞一圈,今天就先上到這裡就好。」他的語氣忽地變得冰冷,沒等開回原點就下了車,讓她遠遠地駛離自己視線之外。

5

她不再激起他的想望,前兩天突起的雄性賀爾蒙就像春夢一場。他倒回了第一個月的狀態,把她當一般學員,但有更多的恨,一點失誤都能激起他的火氣。

轉彎越線,他唸她,忘了打方向燈,他罵她,第五堂課她要求他教S型彎道,那語氣說得像是欠她一樣,他更是惱火。胡亂示範兩次便下車要她自己試,前進還順利,後退卻怎麼樣也出不了那個曲線,鈴聲響了又響,他終於大吼,「講幾次了怎麼還聽不懂。」女人沒有委屈兮兮,反回他,「你今天才教第一次耶。」

那話太現實,傷了他的自尊,使他想起一些討厭的往事。

在那之前,他在自己開的水餃麵攤裡當老闆,說來也是因為受不了當工廠雇員時三天兩頭被人釘,開間小店,愛怎麼賣就怎麼賣,愛幾點開就幾點開,沒人管得著,誰也不用看誰的臉色。小吃店嘛,做得好吃不怕沒生意,要不,那些食尚玩家東森非凡報導的名店,老闆常常不是臭跩就機歪,一堆人還不是排隊又抽號碼牌。

他拍拍屁股丟下辭呈走人去,報名了幾堂小吃傳授課,把一樓平台稍加整修,開三萬元買了一台二手小吃推車,只花一個月的時間就做頭家。不用看老闆臉色是真的,但不看客人臉色卻是假的。

沒優惠也沒噱頭,走過路過的人常常錯過,他還彎不下身段招呼,客人嫌他麵沒爛湯清淡,動作慢環境髒,日子久了,店裡門可羅雀,他越做越沒勁,閒得發慌,其實心底也慌,囤積的食材一天天腐爛,成本不堪負荷,他心底苦,但他不說。

後來是他想通了,人生嘛,何必這麼累,工作嘛,不就是圖一口飯吃,不需要為了那點錢賠去尊嚴。是在那時候發現了駕訓班教練的缺,他聽了工作內容,覺得清閒得很,教練最大,罵人罵免錢,還豔福不淺。

他是因為這樣才來這裡工作的,但為什麼此時他的女學員卻只用雙眼瞪著他,眼角的魚尾又深又長,像拉出一條和他之間巨大的鴻溝?

是,她沒說錯,沒人一教就懂,但那話壓垮了終日纏繞在他心底無法釐清的抑鬱,使他體內血管不斷漲大,漲到頂點,守著最後一絲尊嚴的稻草吼著,「今天才教就不用仔細聽嗎?!」

他催促她下車,趕她去後座,三兩下把車子唰唰移動著,開回路邊停車的位置,「還不熟就想跟人家學什麼S型,先回去練路邊停車。」隨後撇下她,回到遮雨棚獨自抽起菸來。

棚頂上方籠罩著烏雲,沒多久就下起了雨,練習場被淹沒在一片霧茫,漸次亮起的車燈一閃一滅,先是聚集,而後消散。他站著看著,視線從失焦的遠方慢慢推近,一對對教練學員溫馨接送情收進眼底,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和寂寥,小小的壓在心裡,隨著雨勢越積越深。

抽完菸盒裡最後的兩根菸,他準備去拿傘,卻看見一台黑色Altis閃著大燈緩緩駛來,在那快被雨水模糊的車牌上寫著4855-GN,駕駛座上的女人拉起手煞車,鬆開安全帶,一手開車門,一手抓起包包頂在頭上。細小的雨滴打在她的臉脖腿手,凝結成一顆顆晶透的水珠,她踏著柏油路上的水花奔走離去,正眼也沒瞧他一下。

那無以名狀的寒意倏地擴大了。

在那個霪雨霏霏的早晨,在那個細沙飛揚的風中,他忽然澈悟她早不是那種涉世未深的女大生,而是一名女人,一名貨真價實的女人。……

──文章未完,全文刊載於770期《皇冠雜誌》4月號。

【羅曉盈】
畢業於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。現為雜誌主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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