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美好食光】蔡佳妤/煸豬油

我終究意識到,我就這般生長在一個飄著豬油香的國度……

我媽做菜總歸一句話:凡事得夠矯情。矯情這兩字,本質是日裡日外徹頭徹尾地違反常情,藉此展現個人觀點、言行舉止、靈魂高度皆與眾不同。


好比她對情愛態度看似豁達,打水漂這種單向付出的經歷,沒少來幾回;花開堪折她獨留風骨(我深覺母親骨子是見不慣大男人情事的),待到無花空折枝,一個轉念燃去做「柴」,婚姻到底對她而言,更多是米油鹽醬醋茶──接踵而來。


傳統家庭主婦如今在人間(與我這類以勞動靈長面貌,生在資本畜界不同),已是罕見珍稀。珍貴情況就如同你遇見那個誰三不五時走進銀行,就為了刷摺子;又或你遇見哪個從髮廊出來的阿姨,聞見她明星花露水,腦中便浮現黑白照般稀奇。


她們多半身居燃著火光的居室內,一個鑰匙孔洞,打開來就說是家的地方。白駒過隙從這流出去,新愁舊恨也從那流進來,沙漏也不過只能顛倒計時,卻未能古今並存,這是這項發明輸給全人類的原因。


那些傳聞能將乳房甩過後肩,一手拉拔七八娃,相隔不過一兩載的女性,到了這時代畢竟是少數,可你又不能當她們不存在,說實在你也未必可以。


好比不時在一條寧靜又名貴的敦南林蔭巷弄間,法式點心鋪旁,你隔三岔五來這觀光。可那開門進去破不啦嘰的鐵門,在在證明一間房子生鏽在好地段,生的都是黃金,那把鎖怎麼樣一個扭轉,身形跟著扭曲,找對位置一個噴嚏、一個哆嗦,才能掌握進入宅邸的在地主,就是一個紫褲短上衣,一雙愁黛遠山眉的歐巴桑。


當年生娃育女痕跡就落在她下盤,走過生死歷劫在她眉心刻下山川,老一輩紋眉禁不起時間考驗,成了舉世皆悲的模樣,那就像考試填錯人生志願的格子,塗塗抹抹,最後到底成了什麼故事?


當你翻開她們人生篇章,如我母親這般溫潤如玉,亦能堅硬若石的女性,她們的矯情是在一個時代裡,供養一群人的不得已,什麼娘家三千里,深宮二十年,女兒有淚不輕彈這等諸如貞潔牌坊的,都是些真實劇情。


上一個時代的女人,每種矯情都有各般潛力,都堪為一種風情。許是獨自含辛茹苦、教育兒女懸梁刺股,終得一朝顯貴的母親;又或唯唯諾諾、犧牲小我成全一家的皇天不負有心母。還有不乏神魔參半的老娘,使得我們在人間以孝順相待,在不可喻的世界,我們憬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不過都是為了降魔。


總之,為母者諸多心法,七門八派地,乍看清粥小菜白豆腐,實則畫龍畫虎難畫骨,這讓我想起擱在故宮的清朝珍玩肉形石,原是上古熔岩自然生成的瑪瑙,錯落在哪山哪谷哪湖畔,它自己大概也沒想過會被人類撿來,巧工琢匠,從此貌似五花肉東坡,「硬生生」地進了王宮,從默默無聞到價值連城有,從價值連城,偏偏沒人鑑別出來者有。每位女性在純白與混濁之間,人生機緣大不相同。


從我母親身上,我終歸見證灶廚足以立家,立於禮儀之邦。她的菜系在當時不倫不類,跟她女兒游泳總是手游蛙式,腳游自由式般並無二致,她說得上理由,台灣到底是多元文化背景,可我又算得了什麼?


吃貨,老愛做些緩和罪惡感的暖身運動。又或者某種願意為了母親的客家糯米餃、金桔郊梨仔,輕易交出尊嚴之人。


而那糯米餃子,藏著母親萬變不離其宗,讓每道佳餚齒頰生香的煸豬油。時今興盛小宅經濟,我已很少見誰在純白優雅、放著幾本食譜感覺自己有在做菜的廚房裡,這般費心大搞特玩?可在早年農村,這可是每家每戶每個主婦的基本功夫。


在那樣的時代,做母親的對豬向來是先禮後兵,體現上一代對豬的敬畏之心,上選黑豬肉要找到值得信賴的攤販也不容易, 時往購自與街坊多年的上好老交情。你說窮各有命,人生不過就是糊口飯,那糊口油便是面對再大事情,也能提煉幸福的本領。


母親還總相信因緣際會,多半來自因果福惠。但凡豬肉買來,三支裊裊香煙便能將豬的這些那些送去給神明嘗鮮。回頭, 母親慣以豬肚爆油,以豬背提香,豬油煉成細白豆花似,從此拌麵拌飯伴隨我一生,皆是妙用與回味無窮。


窮人家確實沒有在管膽固醇如何攀升,因為我們有更多時候身在谷底。回想過往,母親身上有家累(母女倆窮成胖子,絕非鄉野軼聞),也有債累(她喜歡用償債一詞來讓自己好過,世人難過),她也總體現台灣傳統職業婦女的兩樣情:


有一類做菜的人,做完了總吃不下飯。


有一種開車的人,總不習慣給人家載。


母親做菜時,喜歡神情幽幽地說些幽幽的話,藉此給人感覺高不可攀。可她開車時,卻只能把過客的冷漠神情當作是恭敬。


這不都因為在林憶蓮唱著《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》那年代, 我母親仍還愛著,父親卻從未現身。一個女人剃了光頭,做起男人行當,獨立扶養女兒,已夠受人議論與憋屈。


記得政府當時還給起了新政策。將我們家那台豐田從小白變成小黃,原先我們還有種不明言喻的乾淨。車子塗黃後,從此社會身分整齊畫一,母親心裡有了罣礙,我提上學的豬油飯鐵盒依舊香得慌,可我媽的車,再也沒停過校門口那棵老樹旁。


時光荏苒,二十年這話,後面你終於能加句過去了。豬油帶來的回憶很耐放,鹹香之外還有甜的,教人睡夢好眠的。好比我們母女倆總挑大過年前半夜,上街四處翻找家當;我高三時好運氣,撿來人家不要的桌球桌,中間網片掛橫的拿來放老薑和蒜,其餘化成了廚房「中島」,豬油芝麻豆沙包就在那日年夜飯尾聲,正式出場。


出場加上豆沙做多的後果,讓母親意外多了項能跟鄰居打交道,還會討人喜歡的技能──烹飪。我們在單親家庭這標籤底下,多了些值得讚許的精神,諸如這媽媽身兼父職,你沒聽錯,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自己是媽媽,有些事情得會著,不能因為一些理由而消磨,諸如這樣的憐惜心態,使得以菜易物,經過誤解得來的美事,得以流通,就發生在這樣多數都是算盤臉、算計心的大都市裡。


後來社區來了個同好,同食豬油文化的西班牙人。因為跟廟門石獅長得頗像,大家喚他捲毛,他入境隨俗適應得極好,還好心拿了瓶橄欖油給我們,說是長在岩石邊的橄欖摘下來煉;母親嘗了口明顯不習慣,卻禮貌說捨不得用,我從小便學會偽善。並聽母親話把捲毛帶來的東西,擱在一旁,從此那金黃剔透的舶來品,淪落角落只是純粹讓人感覺很歐洲。


母親確實隱藏在笑容後邊的,是副高冷作態。她哪怕在笑,都仍會用一雙久經世故的眼,不斷審視世人說話真假。每日白天在那車來車去,你以為她被困在鋼鐵殼裡,她的心沒有。


她回頭以豬油燴蹄筋,以豬油烙酥餅,繼續過她那自成一格的快活日子,造就十數年後,我眼前盤子,仍盛著平淡幸福的童年飲食回憶,形塑我不貪求但也不將就的飲食心性。


我終究意識到,我就這般生長在一個飄著豬油香的國度,我們像似集體以家庭的某種價值來祭天,祭過往,祭世人的五臟廟;我也終於明白幼時每年燈籠高掛,迪化街見母親穿梭身影,與那小圓桌上仍擺著父親的碗筷,所謂的團圓是什麼道理。

蔡佳妤
出生台北,生長日本。身兼表演藝術經紀、獨立策展人、古典音樂講師、專欄作家等多重身分。二○一六年起,近距離採訪十二位──年齡橫跨三十二至七十歲的歐陸女性,透過文字與攝影,關懷女性廚房角色與自我認同;二○一七年以此計畫作品,入圍美食攝影界「奧斯卡」Pink Lady®倫敦食物攝影大獎,並寫下《那些做自己的女人,和她們的餐桌》全球中文版。

1 Comments

  1. 謝謝皇冠雜誌,時隔兩年看到數位版,仍萬分感激前輩對寫作後輩的提攜!謝謝所有團隊!真的很溫暖又親切的旅程!

    Liked by 1 person

發表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