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故事集錦】奈良富彌/自殺練習會

被「去死」的念頭,
逼到搞不清是不是真的想死……

「希望研二郎的死,是最後一次了,不要再有校園霸凌事件……」研二郎父親嘴角附近的肌肉微微抽動。

「這件事已經過了六個月,從學校到教育單位,到警政單位,沒有人正視這個嚴重的問題,孩子無辜被逼上絕路,孩子才十三歲……」遮陽帽蓋住研二郎母親的半張臉,她低頭對著麥克風,顫抖說出兒子死前和死後種種不合理的疑點。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會自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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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就一條人命都處理不好,現在的年輕警員,每天混什麼!」義男的爺爺憤怒關掉電視。

「爸,事情鬧到這種地步,需不需要請更高層的長官來處理?」義男的父親憂心忡忡。

「你放心!你老爸高級警官不是當假的,明天直接找市長,把整件事壓下來!」

義男的爺爺吐了一口煙,義男的母親在一團團白煙後,氣急敗壞,時而跺腳。

義男躲在房間內打電動,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談論他,他並不在意,專注於電玩裡的殺人點數,直到母親把他叫到客廳。

「記住!不管記者、警察,或者任何人,問你任何事,都不需要回答,爺爺會處理……」義男的爺爺再三告誡低頭打電動的義男。

「你和研二郎是朋友,你們不過是一起玩,知道嗎?」義男的父親如洗腦般重複提醒義男。

「知道嗎?寶貝,只要保持沉默,什麼都不用擔心。」義男的母親蹲在義男身邊,撥開義男額頭上那束倒三角型的前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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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個月前,義男轉學到三丁目中學,不到一星期,就在學校裡組一個十人的「自殺練習會」。

「跳呀!」「才二樓就不敢跳!」放學後,自殺練習會成員脅迫研二郎到化學實驗教室樓頂,進行自殺特訓。十個成員圍著研二郎起鬨、鼓譟,像極了虐殺手無寸鐵老弱的殘暴士兵,一張張猙獰的表情,夾殺而來,像報數一樣輪流高喊「跳!」「跳!」「跳!」

研二郎被逼到樓頂邊緣,眼前那些猙獰的臉,晃動而失焦,空氣和聲音都呈現真空狀態,那些起鬨聲忽遠忽近,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呼吸。

「不敢跳嗎?」「要不要我們幫你一把?」義男威脅研二郎,用一種盛氣凌人的領導者語氣,引來所有成員一陣偶像崇拜似的歡呼聲。

每天早上睜開雙眼的瞬間,研二郎就像重返地獄般痛苦。他不敢到學校,偷偷把便服藏在書包裡,離開家後到車站廁所換了便服,一整天躲在車站附近的公園。

自從自殺練習會盯上他後,班上的同學不再接近他,甚至連其他班級、同路回家的同伴都瞬間疏離他。研二郎像透明人一樣,無論走到哪,沒有人與他打招呼,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,為什麼這個世界這麼殘酷,他孤獨而無助,總在有人經過,急著拭去眼淚,才意識到自己又是淚流滿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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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校打電話到家裡,表示研二郎已經兩天沒到學校上課。

「是不是在學校不開心?」研二郎的母親問。

「沒有不開心。只是突然想放兩天假,明天起會認真到學校上課。」研二郎假裝若無其事,他想著每天辛苦開貨運車的父親和每週要到便利商店打工的母親,心中充滿歉意。

坐在教室內,研二郎希望自己真的變成透明人,不需要被同情也不受威脅的透明人。他害怕一轉身與任何人四目交接,更害怕那群自殺練習會的人在遠處盯著他,只要有一個人站起來,其他的人就會跟著起身,一群人一起靠近他,像一群嗜血的野獸,笑聲像咆哮般穿刺人心,研二郎全身發抖,他想要在被那群人包圍前,瞬間消失。

「只要看到你這張可憐兮兮的臉,我就一肚子氣!」義男繞著研二郎說教,其他成員跟著鼓譟歡呼。

研二郎再次被逼上化學實驗教室樓頂,進行自殺特訓。

「跳!」「跳!」「跳!」那些起鬨聲,如兇狠的海嘯,一波波湧向研二郎,研二郎一陣暈眩,甚至失了神。

研二郎趴在一樓水溝邊的草地上,他忍痛爬了起來,死裡逃生的恐懼蔓延到全身,呈現不聽使喚的癱軟。他呆坐在地上,看著自己的膝蓋、手肘多處撞傷和擦傷。

那些自殺練習會的成員,在不到五十公尺處,高聲歡呼,揚長而去。

「這只是基本訓練,下次來點更刺激的!」義男回頭喊話,一連串侮蔑的笑聲,如轟炸機般襲擊而來。研二郎全身發抖,坐在原地流著眼淚,不敢讓任何人看見。

整個教室的氣氛愈來愈詭異。沒有人敢挑戰義男,更沒有人敢靠近研二郎,連坐在研二郎座位附近的同學都心生恐懼,深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受害者。研二郎完全被孤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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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二郎的母親,最不願意去想的就是霸凌。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學校一定出了什麼事,一向乖巧的孩子,與家人對話的次數愈來愈少,只有在家人都回房睡覺後,才出來洗澡或到冰箱找東西吃。

「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?」研二郎的母親問。

「不小心跌倒……」研二郎隨口搪塞,怕自己在母親面前哭了出來,匆忙把自己關進房間裡。

研二郎母親趁研二郎上學時,到研二郎房間,想要找出研二郎最近一連串異常的線索,母親發抖的雙手翻開研二郎的筆記本,看著內頁狠狠被撕破鮮明的痕跡,母親心如刀割,她想都沒想到上學對這孩子而言,如此煎熬。

母親打開衣櫃抽屜,深處裡有處不尋常的隆起,母親翻開蓋在上方的衣物,找到一件被紅色奇異筆寫上「去死」兩個豆大字的運動服。研二郎母親哭了起來,她心疼自己的孩子,在學校遇到這麼多痛苦的事,回到家還要假裝若無其事,她知道貼心的研二郎一定是怕她擔心,才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。

研二郎的母親不想增加孩子的心理負擔,私下找級任導師。

「不是霸凌!只是惡作劇!這種年紀的孩子互相惡作劇也很正常,我們班上絕對沒有霸凌事件……」級任導師輕鬆否定研二郎母親的控訴。

「研二郎受傷,全身都是傷。」研二郎母親再次強調。

「是跌倒吧!我看起來不過是跌倒……」級任導師再次否定研二郎母親的控訴。

「無論如何,請您留意這孩子,他一直很乖巧的。」

「知道了!」是級任導師對整件事唯一的回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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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,網路上流傳著自殺練習會控制整個三丁目中學,甚至有人把從遠處偷拍到的脅迫跳樓影片,上載到網路上。校長急著在家長會及週會澄清,「本校優秀學生,絕對不會有霸凌事件,請各位家長放心,各位同學安心上學,不要相信網路上那些剪接影片……」

學校開始加強巡邏化學實驗教室樓頂後,研二郎被脅迫到車站月臺最盡頭的角落。

「我最看不起你這種弱小敗類,天生就該被欺負!死了也沒人會同情你!」義男把研二郎的書包丟進鐵軌。

「跳下去撿呀!」義男壓低聲音怒吼,眼神中帶著殺氣,像在強調自己強者的身分與地位。

「跳!」「跳!」「跳!」「跳!」自殺練習會成員開始鼓譟。

兩名鐵道員即時衝過來,自殺練習會一轟而散,逃離現場,只剩下呆滯到全身僵硬的研二郎站在原處。鐵道員拿來長長的竿子,撿起研二郎的書包,研二郎鞠躬道謝後,急著逃離現場。

「同學!」鐵道員叫住研二郎。研二郎停下腳步不敢回頭。

「這麼過分的事,一定要報警處理!」鐵道員向前一步,看見哽咽顫抖的研二郎。

「我幫你叫警察……」研二郎搖頭,他覺得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非常可恥,更不想讓父母蒙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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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之大卻沒有研二郎的容身之處。學校到處充斥自殺練習會的恐懼陰影與同學們的冷漠疏離,回到家又怕被母親識破,不敢與家人四目交接,研二郎無處可逃,只有在家人都出門時,才有一點點解脫的感覺。

人性的醜陋,不是一個十三歲孩子該去思考的問題。研二郎想逃到沒有人的地方,他不想再與任何人接觸,只是他不知道那個沒有人的地方在哪裡,該怎麼走,才到得了那個地方。

除了研二郎,沒有人知道單純的手機鈴聲,竟然有如此殘酷的殺傷力。放學離開學校後,研二郎的手機,開始被「去死」的簡訊轟炸。走在路上、躲在家中,「去死」簡訊隨時都在追殺他。研二郎承受不了手機聲的驚悸,一連好幾天把手機關機。必須打電話給家人時,不得不開機,一連串「去死」簡訊,如掃射的子彈般,不斷刺穿他的心。

研二郎被「去死」的念頭,逼到搞不清是不是真的想死,或者不想再看到那群自殺練習會的人,死了才能一了百了。

再煎熬痛苦的日子,熬到暑假總會好過一點,暑假成了研二郎唯一的期待與目標。沒想到暑假第二週,研二郎被堵在家裡附近的自殺練習會逼上公車,一直到深山的河岸邊。

「自殺練習會為了你,特別舉辦暑假特訓!」義男說完,所有人拍手歡呼。

他們脅迫研二郎脫光衣服,把研二郎推倒在水中。其中六個人圍著研二郎,輪流把研二郎的頭壓入水中,義男站在一旁看錶計時,另外三個人坐在石頭上,用手機拍攝自殺練習記錄影片。

剛開始,每個人輪流壓十秒鐘,義男喊停後停手,全員看著在水中掙扎的研二郎高聲歡呼,拍手叫好。當下不會有人相信人性本善!那群邪惡的孩子,不知是上了魔癮,還是殺紅了眼,有人開始用腳踹研二郎,看著研二郎在水中打滾,全員亢奮歡呼。

像是為求表現,贏得更多歡呼聲似的,幾個人突發奇想把研二郎拖到水深處,一起將他壓入水中,直到研二郎不再掙扎。

「沒動了!真的會死人!」負責拍照的成員人大聲高喊。他們停手看著研二郎的身體在水中載浮載沉,有人拍手叫好,有人再補踹一腳。殘虐的笑聲和嘶啞的蟬聲,像在嘲笑人性一樣,毫不協調迴盪在山谷間。

研二郎看著自己長時間泡在水中而發白的手掌,放聲痛哭,可能是驚嚇過度,或許是飢餓過頭,他全身無力坐在被太陽烤得火熱的石頭上,整個山谷空無一人,天空的入道雲動也不動停在原處,感覺很不真實。

研二郎想留在那片沒有人的山谷,卻擔心那群人可能折返回來。他想逃離現場,又怕在車站再度碰到那群人,遭來另一種無法想像的自殺練習特訓。研二郎一直坐在發燙的石頭上,那時山谷裡的蟬叫聲,像是哀悼短暫生命的輓歌,淒厲而慘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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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學前一天,研二郎從住家公寓九樓墜樓。研二郎母親從便利商店趕回來,看到被警察封鎖的現場和藍色屍袋裡動也不動的研二郎,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會自殺。研二郎小時候小小的手拉著她散步的記憶,突然清晰出現在眼前,她記得研二郎那時小小軟軟暖暖的小手,握在手中的感覺,如今那雙手已經溜掉了,再也回不來了,研二郎母親滿臉淚水。

研二郎的告別式,級任導師帶三個同學前來上香,他們不敢正視研二郎的遺照,也不敢與研二郎父母親四目交接。

警察幾度進入學校,並對全校做不具名問卷調查。家長會幾度招開臨時會議,矛頭指向擔任家長會長的義男母親。義男母親歇斯底里的說,「我的孩子才是受害者」,並且公開發函給全校老師和家長會,不要霸凌無辜的義男。

對於問卷調查,全校師生噤若寒蟬。自殺練習目擊者不敢提供證詞,死了一個同學和成為下一個自殺練習的被害對象,對十三歲的孩子來說都太過沉重。

級任導師堅持班上沒有霸凌事件,以免影響自己的考績。校長再度息事寧人,強調本校沒有霸凌,也沒有所謂自殺練習會這樣的組織,研二郎自殺純屬個人因素。

研二郎的父母親不願接受研二郎自殺成事實,只是那時學校、教育單位和警方,全都以自殺結案。他們啜泣以對,像是一對平凡的父母親,面對權貴勢力,生前死後都保護不了自己孩子的哀怨與悲痛。

義男在爺爺的關照下再次轉學,三丁目中學並沒有因此而平靜。

研二郎在暑假被脅迫溺水的自殺練習記錄影片,被上載到網路上,不到三天點閱人數超過一百二十萬人。研二郎父母親含著淚,看著研二郎瘦小的身體,奮力露出水面,又狠狠被壓入水中,淚水模糊了視線,他們無法想像在水中無力反抗的孩子,生前到底承受了多少他們無法想像的煎熬與苦難。

研二郎父母親再次要求警方重新調查案情,警方表示被害者已經死亡,無法進一步調查。研二郎父母親轉而向媒體求救,研二郎自殺練習記錄影片在電視上重複播出,引起輿論譁然,所有新聞、社論和談話性節目,都把校園霸凌問題搬上檯面,討論自殺練習會事件。

義男等自殺練習會成員,瞬間成了全民公敵,義男等成員的照片被義憤填膺的無名氏公布在網路上,不斷被轉貼。義男等人走到哪裡都被議論紛紛,甚至被斥責和怒罵,義男索性連學校都不去,成天躲在家裡打電動。他相信爺爺可以擺平一切,頂多就是再轉一次學,沒有什麼大不了。

兩名鐵道員公開指認並說明,自殺練習會一夥人把研二郎書包丟進鐵軌,並脅迫研二郎跳入鐵軌的事實。對研二郎父母親來說,這些證詞是多麼殘酷而無情,他們心滴著血,無力呼吸,所有證詞都如同看著研二郎被活生生解剖一樣殘忍不堪。

大批警察再度進出三丁目中學,做另一波不具名問卷調查,並對全校五百多名師生做一對一訪談調查。同時透過終端機,找到上載研二郎溺水自殺練習記錄影片的學生。學生表示難熬良心譴責,但是沒有勇氣說出霸凌的事實,更怕一旦說出來,自己將變成下一個受害者,最後選擇把影片公開在網路上。

第二波不具名問卷調查,一星期後歸納出完全大逆轉的事實,超過三分之一以上的學生曾經親眼目擊霸凌事件。有人描述自殺練習會成員,在下課撕毀研二郎的課本,有人目擊他們倒掉研二郎的便當,有人看見他們脫掉研二郎的褲子,也有人聽見他們對著研二郎辱罵,「去死!」「你們全家人都去死!」

還有人在研二郎死後第二天,聽見自殺練習會成員說,「那個軟弱的傢伙死了!」「死得好!」「自殺練習會一號作品完成!」一陣歡呼後,義男模仿警察辦案,吆喝「全員到刑案現場搜查屍體!」 然後揚長而去。

另外有人陳述,研二郎死後,貼在公布欄上運動會的合照中,研二郎的眼睛被挖成兩個空洞……

校長出現在電視上,招架不住記者的追問,幾度掩面啜泣,最後對研二郎父母親公開道歉。

義男爺爺宴請律師友人及法院高級官員,在市府附近的政要御用料理亭,研討此案該如何應對。對方各有看法,不過基本上不離義男等自殺練習會,尤其是主謀義男,可能同時觸犯暴行罪、脅迫罪和恐嚇罪,但是案發當時義男未滿十四歲,所以沒有刑事責任,最多就是到少年感化院,上幾天課就出來了。

半年後,刑事法庭做出判決,校長和級任導師因業務過失致死罪,易科罰金五百萬緩刑三年,自殺練習會主謀義男及其他成員,因未滿十四歲,沒有刑事責任。

成了社會話題和全民公敵後,沒有任何學校願意接受義男的轉學申請,義男父母親只好把義男送到美國。義男母親留在美國,陪義男適應美國生活,並在開學後陪同義男到學校,義男覺得可恥,要母親先回家。

義男坐在教室內,盯著幾位東方面孔的同學瞇眼冷笑,他打算組一個跨國的自殺練習會才威風,他的雙眼輪流打量那幾位東方面孔的同學,猜想他們可能是韓國人或者中國人。

放學後,義男走出校園,兩個彪形大漢的黑人和一個如舉重選手般壯碩的白人,迎面而來。其中一個黑人把義男壓在牆上,另一個黑人踩著義男的腳。

「你看你,長得這麼弱小!可不可憐呀!」黑人用力踩義男的腳,幾乎要把腳骨給踩碎。

「HONDA,TOYOTA……日本人錢很多,拿點錢來給老子們花」,白人面帶微笑,黑人們跟著輕蔑狂笑。

義男看著對方比自己的頭顱還粗壯的手臂肌肉,不敢發出聲音。眼前浮現研二郎從水中浮上來那張死白的臉,義男臉色一陣慘白。

彪形大漢拿走義男的錢包後,揚長而去。義男沒有錢回家,躲到牆角拿出手機,哭著打電話給媽媽找爺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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